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物价大幅上升,人民币大幅贬值。焦虑之下,自然会有许多人认为,所谓“法定流通”无非是“骗人的工具”,而法定货币的价值不过是众人一同“受骗”的结果。关于法定货币币值来源说法纷纭,不少人相信“想象价值”之说,即一人愿意接受法定货币作为支付工具,仅仅是因为他相信其他人会愿意接受他所获得的法定货币。“比特币”的支持者也据此认为,比特币从价值基础上同各主权货币并无区别,缺的只是网路效应,只须用力㰻吹,一日大家一齐信了,那么“想象价值”也就成真了。然而,这样的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当我们用“预期”解释一项稳定的价值的时候,必须能够说明,在预期作用下而达到均衡的价格,如若遭遇自然的随机扰动,以致预期被意外破坏,还是否能够自动复原,而驱动价格与预期复原的力量又是由谁提供、为何提供。这也是我们识别庞氏骗局的根本手段。在此之前,不妨先了解一下历史。
关于货币历史,通说上大抵分做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商品货币(commodity money),货币面值与其固有价值基本对应,它们本身具有消费价值,比如食用盐可以吃,贝壳可以用作装饰物,黄金、白银、青铜则可制作器皿,历史上金币、银锭、铜板的标价也大都与金属价值对应。第二阶段是本票(promissory note)作为货币,货币面值由待兑付的实物担保,货币本身是从发行者提取实物的凭证,比如中国出现的银票“交子”就是银本位货币,可以从钱庄兑取白银,早期英镑和早期美元就是金本位的,可以从政府或者银行兑取黄金。第三阶段是法定货币(fiat money),币值本身没有实物对应,法定流通,由市场定价。1944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规定世界主要货币以美元兑付、美元以黄金兑付。而后的1968年,美国立法结束了美联储以黄金兑付美元的义务,美元持有者不再能找美联储兑取黄金实物。世界主要货币整体进入了法定流通的模式。
在人民币发行之前,中共曾在各个革命根据地、一些称作“边区”的行政区,发行过一些称作“边币”的流通货币。这些货币后来大都被兑换成了人民币。“边币”的发行之前,又有一种称作“光华商店代价券”的有价证券,曾被当作货币使用。背景是当时中国国民党领导的政府为了应对抗日战争开支,大量超发货币,导致“边区”生产的商品被大量卖出,换回的却只是贬值的纸钞,挤压了“边区”的民生。“边区”行政部门称之为“套货”。以今天的语汇来说,这是政府向央行直接借债、从市场购买大量商品,导致商品短缺、物价飞涨。为了应对这一局面,“边区”实行了统购统销,即建立了边境货物管制,买卖由光华商店完成。“边区”主要产品是农业产品,农民如需工业产品,可将农产品卖给光华商店,获得了“光华商店代价券”,再从光华商店购置“边区”以外的工业产品。“光华商店代价券”没有对应明确数量的商品,没有实际足量屯积的担保物,但成功地建立了流通的价值。原因很简单,农民对工业产品等统购统销商品的需求切实存在,而光华商店垄断了填补这些需求的能力,那么光华商店接受的支付工具“光华商店代价券”自然也就有了流通价值。“光华商店代价券”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便由于发行不当也经历了贬值的问题,但这是后话。无论如何,它依然是很成功的早期尝试,使得“边区”免受恶性通胀的影响,保护了民生,孕育了今天的人民币。通过法规来垄断填补需求的能力,这一方法也在现代法定货币的发行之中使用。
相比于商品货币、或者可以兑换商品的本票,法定货币有一个根本缺陷,在于它饥不能食、寒不蔽体,不具有被直接消费掉的可能性。人们持有消费品可以供给日用所需,持有生产资料可以生产更多的消费品,持有法定货币则没有任何直接意义。其所有的作用都在于将来以之换取他人手中的商品。然而,法定货币的持有者总是要消费商品以维持生活,所以要支出货币、去换取消费品。不论人们预计物价将怎样下跌,人们都不可能把获得的货币全数积攒下来,总还是要支出货币以供生计。这时甚至原本生活拮据的人还会增加商品消费量,依旧把收入的货币花完,以至商品需求增加,而货币花费不涨,阻止物价进一步下跌。然而币值一旦下滑、物价普涨,人们便会立即拒绝收入货币,宁可囤积商品。与此同时,那些不得不购买消费品的人花钱买不到商品,就会开价更高以抢购商品,进一步推进币值下跌。如无其它力量介入,币值则极易一去不返地归零。
价格震荡、预期波动给没有消费价值的币值的影响是不对称的。币值上升一定会在某个阶段触发自限作用,而币值下滑的趋势却总能自我加强,币值总是下跌容易而恢复困难。问题的症结在于,人们作为法定货币的持有者总需要消费商品,而作为商品的生产者却并不天然地会消耗法定货币。收入货币的愿望全来自币值预期,没有货币也不会活不下去。要克服这一缺陷,就要设计性地给商品生产者创造对法定货币的需求,让人们也不得不抛出其他商品而吸收法定货币。建立这种需求的方法,正是在于通过法律建立的秩序,将人的自然需求转化为必须要付出货币才能达成的行为。现代国家完成这一过程的重要工具是征税与卖地。“缴税或者坐牢”、“买房或者离开”,这是主权者对于领土上的人民的排他权力,而且用之不竭。税收与土地款都必须要以法定货币支付,现代主权货币所能换取的不是实物,而是主权者制定的短期“免受制裁权”。
有人会说,黄金白银难道不也是饥不能食、寒不蔽体吗,为什么没有因贬值而失去其作为货币的功能?在人类掌握金属冶炼技术之前,黄金与白银即是可以获得的唯一不需冶炼的金属,它们化学性质格外稳定,以自然态存在于矿藏之中,开采后不须额外处理即可使用。如果一位原始人制作一个木碗可以使用三个月,而一个金银碗可以使用十年,那金银碗获得木碗四十倍的价值是无须惊讶的。而如果制作一个木碗所耽误的工时足够他猎取三只兔子,那么一个金银碗价值一百二十只兔子也很合理。金银并不真的饥不能“食”。今天的人类社会对金银的依赖已大幅减少。工业化以来,其他金属和塑料等各种材料的生产效率提高,人类有了丰富的替代品,黄金的实用价值已经大幅下降。虽然黄金作为公认度很高、各个不同主体分散储备的商品,价格不会快速下滑,但以极远期的视角来看,也终将回归合理价格。根据世界银行数据,2009年世界GDP总量为87.054万亿元,到2018年,这个数字为120.857万亿元(两数均为2011年购买力平价国际美元)。2009年劳动力31.19亿人,2018年34.56亿人。而2009年开年黄金价格为869.75美元,根据CPI折2011年美元价格为907.15美元,2019年开年黄金价格为1287.20美元,折2011年美元价格为1128.89美元。换句话说,2009年每盎司金价相当于0.032502年·劳动力(一个劳动力在十一天多的时间中的平均产值),而经过十年,到2018年底金价相当于0.032281年·劳动力,下跌了0.68%。
“比特币”与法定货币相似的是同样没有消费价值,然而它与法定货币的根本区别则在于没有无尽的力量去主导回收。币值一旦因偶然因素小幅下跌,则极易触发持有者大量抛出。微观的经济参与者往往难以判断宏观形势,不知价格多少是来自于刚性的需求、多少是来自预期与投机,所以人类历史上多次出现过泡沫经济事件,如著名的“郁金香狂热”。参与泡沫经济并非没有获利的机会,然而投入精力于宏观上无意义的闹剧总是可惜。我常挂在嘴边,“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
现实层面,流通货币从本票转化为法定货币的过程往往不露痕迹。中国主要地区曾实行了千年的银本位,却在1935年北美银价大涨时结束了货币的白银兑付。同年,当时的英治香港也结束了港币的白银兑付,改以英镑兑付。然而兑付的终结并没有引发天崩地裂,市场没有改变货币选择,照常运转。1968年美联储停止美元的黄金兑付,令全球主要货币一夕间都没有了商品兑付,也同样波澜不惊。究其原因,货币价值并不真正来自发钞行承诺兑付的商品,而是来自近期的市场交易情况。当币值下跌时,发钞行通过低价卖出自有物资、换回少量货币,即可维持币值。只要币值稳定,那么就很少有人会向发钞行要求兑出实际的商品。
本质上来说,发钞行储备的物资仅仅是实现货币回收的一种手段。不必等到货币持有者来兑换,发钞行就可以积极发起交易,这抹平了本票与法定货币间的效用差别。货币如同所有其它物资,价格由买卖均衡而决定,是短期行为的结果。当市场上接收某类物资的交易愿望不能完全被满足时,该类物资价格便会上升,而若提供物资的要约不能完全成交,它的价格便要下降。区别仅仅是,商品以货币面额计价,而货币以商品数量计价。发钞行通过公开自己所发行的货币总量和自己所持有的储备物资总量,即可向公众证明,不论多少人想抛出多少货币,发钞行总是有足够储备物资令其成交,纵使回收全部货币也不至于“弹尽粮绝”,那么若假定发钞行不愿币值下跌,币值则永不会下降。发钞行的货币回收能力是货币持有者的信心的基础。中央银行如今大都没有了法定的货币承兑义务,但依旧发布资产“负债”数据,其作用正是在此。
现代中央银行已不再仅仅以黄金、白银、铜等有色金属、外币作为储备物资,而更多地是储备债券。不论直接或者间接,债券又以两种为多,一者是行政机关发行的国债,税收作为行政机关可靠的现金流,为国债提供了信用基础,另一者的标的则是经担保的债权,比如土地、房产作为抵押物的长期贷款,或者厂房、设备作为抵押物的经营性贷款。中央银行虽不拥有这些债权背后的抵押物,可是债务人一旦不能还款,中央银行便可合法强制债务人卖掉这些物资、换取货币以还给中央银行,这与中央银行出售自己拥有的物资的效果并无不同。
巧妙之处在于,中央银行会收取利息。举个例子,中央银行以100元新钞购买120元五年期国债作为储备物资,相当于行政机关向中央银行借款100元作为本金,待五年过后债务到期时,行政机关会连本带息还款120元给中央银行。中央银行五年前抛出100元,五年后回收120元,凭空多回收了20元。因此中央银行总有能力维持其自身的货币回收速度高于货币抛出速度。你可能会想:既然中央银行印钞收利息、空手套白狼,那我为什么要去借入货币呢,我为何不绕开银行而直接与投资人双向记帐呢?不,你不行。人们必须要纳税,税金会被行政机关用作偿还中央银行所持有的国债的利息,这不由个人选择。中央银行是没有内部开支的银行,其人员用度均由财政提供,若有少许坏帐亏空,也可轻易被国债利息收入覆盖,可谓只赚不亏。不断收取利息使得其资产越来越充盈,纵然它也会不断扩大放贷规模、释放更多现金,可是它合法拥有抵押权的物资依然越来越多。
单从国内视角看,中央银行失去维持法定货币币值的能力、形成恶性通胀最少须得两个条件,首先是中央银行拥有抵押权的资产相对于消费品大幅贬值,同时行政机关的财政结余不足以向中央银行缴纳利息、致使国债新放贷款金额不得不多于回收的国债还款金额。这两点都很难发生。对于前者,中央银行持有的大部分抵押物皆是土地,行政机关可以透过投资基础设施抬高地价,比如兴建公路、扩大招商,也可以以控制土地供给的方式避免地价暴跌,比如建设用地到期后不再重新出让使用权。对于后者,则在于以增加税收的方式增加财政结余,可以是培训劳动者发展生产力扩大税基,也可以直接抬高税率。
没有主权者会将自己的税收能力或土地资源投入为“比特币”建立物资储备。创造“比特币”回收要约的方式就是参与者数目的增加。当市场参与者增加的情况下,新参与者需要购入一些“比特币”作为其基本仓位,这就产生了回收作用。虽然“比特币”的旧有持有者可能不断卖出一些“比特币”以换取生活物资,但只要“比特币”升值预期良好,新入场的参与者就会以更快的速度回收他们抛出的“比特币”。尽管新人入场的速度会越来越慢,然而“比特币”自身算法也在不断降低其新增发行的速度。目前看来,“比特币”的新增发行还没有导致价格下跌到会破坏新参与者的预期的程度,新参与者依然源源不断。这也是所有传销的基本运作模式,可是我们都知道,不论这条路还可以走多久,新参与者不会真的无穷无尽,最终总有无以为继的时候。
法定货币为现代国家提供了市场化地调控经济的核心工具。市场预期总会自我加强,分散的市场参与者在狂热期总试图击鼓传花,在恐慌期又会在避险中相互倾轧。投资水平总难以与科技发展水平、将来的消费水平真正相符,必会时高时低。法定货币系统使得中央银行可以成为几乎所有国内市场主体的交易对手方,若无滥用,可帮助现代国家机关抑制市场的自激振荡。是为当下其正义性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