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启程去美丽新世界了,你们要一起么?
陆奇,和你认识的不一样。
当他说自己今后不再做职业经理人时,大多数人猜测他会去创业或者做投资。而陆奇决定一箭双雕。
今天,全球负有盛名的创业加速器 Y Combinator 宣布正式进入中国;陆奇担任 YC 中国创始人及首席执行官,并任 YC 全球研究院院长。这家成立于2005年的加速器投资机构已经孵化了超过1900 家初创公司,这些公司的总估值达到 1 千亿美元。
十多年来,虽然 YC 服务的创业公司来自世界各地,但他们却一直只在硅谷运营。进入中国是 YC 设立的首个海外业务拓展团队,它将由中国的人才组建(By China)、为中国的创业者和经济发展服务(For China)、以及成为中国社会的组成部分(Of China)。
陆奇,就是这艘新航舰的 01 号员工,也是它的掌舵人。
陆奇的加入代表着,作为硅谷企业的 YC ,要在中国彻底本土化的决心。
YC 中国的使命和太平洋彼岸保持一致:利用技术创新,推动社会变革;并让进步的成果被尽可能广泛的人群公平地享有。陆奇认为,中国处在一个将要迎来技术创新井喷的时代,而他,还有他所带领的 YC 中国,必须要成为其中的参与者。
YC 中国的新业务会包括1)创业孵化、2)人才培训、3)科研和4)公益。这些在陆奇的计划中,都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运作。他要的不仅仅是新技术,技术只是变革社会的一种能力;他要建立新的生态支持新技术对社会的变革,那才是他心目中新世界的正确打开方式。
这显然是件道阻且长的事情,而且这一路上他可能需要非常多的援手。不过,在这充满焦虑、迷雾重重的年代,有人说:“我要启程去美丽新世界了,你们要一起么?”——是多么美好的故事开头。
故事开篇,我们和这位主人公见了一面。聊了聊他的人生选择、愿景、计划,以及一些有趣的彩蛋话题。
考虑了天时地利人和,我不会后悔
其实陆奇过去几个月经历的事情大多数人都经历过——职业转型,做什么才好?
为了做出自己不后悔的决定,他会向挚友伙伴寻求建议,和未来的老板深入了解彼此,用笔在纸上写字画图分析自己的处境、写下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对未来的看法、审视自己和坚定信仰。
36氪:不少 BAT 级别的公司也向你发出了工作邀约,为何最后选择加入 YC ?
陆奇:我是用“天时地利人和”来做决定的。老祖宗的智慧真的很管用,考虑完全部因素,YC 是我唯一剩下的选择。
第一个天时,是我马上要57岁了。
我要考虑的是,自己接下来的5年到10年,能成什么事情?继续在大公司做大规模、强度高的工作已经不适合我了。
第二个天时,是我们正处在大规模技术驱动创新的前夜,这让我非常兴奋。
由中国和美国共同驱动的新一轮技术创新将对世界工业和社会产生变革,所以我们需要设计新的机制和环境推动和拥抱这样的挑战。而创新的摇篮是早期生态,我认为这个生态中的资本投资、人才开发、科研和商业化创新机会这四个方面,都急切需要被全面革新。
新的制度和新的组合方式需要被探讨和创造,尤其是跨太平洋的合作。
第三个天时,是中国处在一个尤其需要新生态的阶段。
过去十几年,中国在商业模式和用户体验的创新上做得非常好,但是真正能够带来巨大变革的还是要依靠技术的创新。在前两者创新空间越来越小的情况下,中国非常需要大规模的技术创新推动社会新一轮的进步。
天时里包含了地利,当然还有,因为家庭原因,我需要一份工作能够在中美两国之间频繁往返,从而能和两地的亲人都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
至于人和,1998年在雅虎,我就和后来 YC 的创始人Paul Graham 坐在一起工作。2005年Paul 举办第一期 YC 夏令营的时候,我就代表雅虎参加,并结识了 YC 现在的CEOSam。
当年我就很非常认可 YC 的方法,于是后来我也在微软依照 YC 模式创立了Bing Fund (必应基金),后者后来逐渐发展成了Microsoft Ventures (微软风投)。这一次,我和Sam 聊了很多很多,发现我们的理念和情怀高度一致。
因为我个人喜欢结构化地去做选择,所以没有任何单一因素会影响最终结果。用所有的考量、价值观和理想组成一个大漏斗,被筛下来的选项在我看来是最不会后悔的那个。组成漏斗的条件越苛刻,筛出的选择越少。
所以除了天时地利人和,我还希望我的工作不能只利用过往的经验,而是要每天学新东西。不学新东西的话,就没什么乐趣。以及,我喜欢做的这个事情,最好有机会对社会产生贡献;最好是长远的贡献。
五年、十年,我看到的美丽新世界
陆奇在向我们描述美丽新世界的时候,既满怀对未来的希冀,也充斥了对现实的不满。他相信人工智能驱动的创新会给全人类带来前所未有的进步和公平。
但同时,他很讨厌看到只有技术进步、而没有与之配套的新生态建设。还有他更讨厌的是,当今的创新生态越来越不支持持续的技术创新,因为这将直接影响他心目中美丽新世界的到来速度。
36氪:你所说的技术创新驱动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陆奇:人工智能技术会带来新的基础设施和计算平台。
首先,能够自己按照既定目的运作的 autonomous system(自主系统)将对所有行业产生变革;无人驾驶车只是最早的应用之一。它会成为新一代生产力的核心基础设施,并且,这种基础设施是可以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布局的。
第二,自然语言交互技术会创造新的计算平台。对人来说,最自然的交互是通过自然语言和视觉进行交互,所以成熟的自然语言交互技术将创造出无处不在的个人助手。这也会让社会变得更加公平,以前只有有钱人请得起个人助手,以后任何人都可以拥有助手帮忙做事。
这个助手可以听得懂、看得懂,而且可以无处不在。那么,这个平台通过延伸性就可以做更多事情,比如衣食住行、还有教育。当然,这需要一点时间才会实现。
最后,人工智能技术对科研领域有非常大的影响。我认为我们将迎来一次科学界的文艺复兴;因为人工智能技术,越来越多的跨学科研究和应用可以被开发出来。
我在 YC 做的事情,就是希望能够尽快推动这些愿景的落地,特别是在中国。因为中国的人口多和实体工业多,人多意味着数据多,这是人工智能技术革命与以往技术革命最主要的不同点。
这次的技术革命不是把人的知识敲成代码就可以了,比如你想要开发一个可以听懂人对话的系统,我给你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或者 100 万工程师,你也是开发不出来的。你的起点需要两万多个小时的标注数据,再加入方言又是几千个小时。
数据是新时代的生产资本,就像农业时代的土地是主要生产资料一样。人再聪明,如果土地不多,也没有用。而且,中国人多的同时,又是语言统一的市场,带来的实验机会就多,任何点子实验、迭代的速度会更快。所以我认为中国在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方面有结构化的优势。
36氪:你上面聊到人工智能技术的核心驱动力是数据,那么大公司掌握的数据越来越多,创业门槛变得越来越高怎么办?
陆奇:我其实一直在思考如何在安全、受保护的情况下共享数据。标注成本越来越贵,对创业者来说是很大的问题。所以从宏观上来讲,为了早期生态长期的健康,我们需要创造一个更开放的数据平台,让创业者能从中获益。这么做就像是十几年前云计算的兴起一样,它能把创业门槛拉得很低。
我希望以后会有一个数据生态,让与人有关的数据最终属于个人,他有权利决定在什么情况下、出于什么目的,让某个企业使用它的数据。在这个生态里,创业公司也可以得到用户的支持,例如用户对教育有热忱并且希望支持教育公司创业,他就可以将自己的数据开放给这家公司使用。我希望 YC 自己在这个点上也有所探索。
36氪:说到这里,我不得不问你对区块链的看法;一部分区块链理想主义者在尝试创建以身份为基础的生态,允许用户对个人数据享有权益。
陆奇:我对区块链技术长期看好,它的特性带来很多好处。
- 对隐私和数据的保护。
- 可以为创新带来不同的激励机制。目前,市场上已有的激励机制通常是财务层面的,例如股权和债券,但区块链技术在长期可能会带来激励机制方面的创新。
- 更长期的是,通过数字化的形式,用户可以相互传递信任度。
具体创业形式还不确定,但是区块链技术会在上述这些方面降低创业的门槛。
36氪:能感觉到你非常迫切地想加快技术创新,加大投入,那你觉得目前即使是 Google、Amazon 这样的公司,对科研的投入也远远不够么?
陆奇:我认为是不够的。
首先,举个例子,现在的人工智能技术可以支持创建新型的医院。这个医院里,人工智能可以对医生、护士和病人的各方面状况进行数据化的呈现。实际上,李飞飞在斯坦福大学就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但是大学的投入有限,显然是跟不上实验进度的。
第二,造福我们社会发展的很多技术都是美国大学在 20、30 年前研究出来的成果。技术创新推动社会发展的源头是长期的科研投入,而我能看到的是,源头创新的速度已经跟不上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我们要问:谁是科研投入最大的受益者?最大的受益者是创业成功的人,其次是他们的投资人。但是目前,他们没有系统化的方式来为科研做投入。目前,美国依靠联邦政府的税收向科研机构拨款,但是我在 YC 希望推动更多主要受益人为之投入。
我和不少投资人私下交流的时候,发现他们其实乐意拿一部分钱出来做科研投入,但是目前还没有什么人把这件事有效地组织起来。我认为只要这样的大环境在,我就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来把原本脱节的利益绑在一起。
36氪:所以,你认为目前依靠政府税收拨款的科研投入方式不够好?
陆奇:我不太懂税收相关的政策,但是我觉得如果有更多的钱投入到科研,那会是个更好的世界。因为真正改变世界的创新发明往往是好奇心和想象力驱动的。大公司的研发通常是任务驱动,我并不是说任务驱动不好,而是我认为如果有更多好奇心和想象力驱动的科研会更好。
36氪:你刚刚也提到了技术促进公平,但这一点是有争议的,过去一百多年来的技术发展实际上伴随着贫富差距的不断加剧。你怎么理解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公平?
陆奇:促进公平是 YC 核心理念的一部分;YC 一直相信技术驱动的创新,但同时追求创新成果被全人类更广泛、更公平地享有。人工智能技术只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力量,它能达到什么结果需要全社会各个层面的创新。实际上,YC研究院也会研究全民基本收入制度和全民医疗保险制度,希望创造与新技术结合得更好的制度。
我的计划、困难、以及需要得到的帮助
为了创造美丽新世界,陆奇要借助 YC 中国的力量建设新的创新生态。这包括了创业孵化、培训、科研和投资。他说 YC 是一家创新引擎公司,创新生态需要做什么,YC 就做什么,他的目标就是做影响力尽可能大的引擎;如果创业生态需要的不只是技术,还有新的组织形态、新的激励机制,他们也会做。
36氪:YC 中国会怎么起步呢?
陆奇:四项业务中,最先开始的就是孵化营。孵化营会是 YC 本地化的第一个尝试,但同时它会吸取 YC 的核心部分:
1. Paul Graham 所总结设立的孵化营流程、培训内容等方法论;
2. 超过4000人的 YC 校友网络。校友们会帮助后来的创业者,而且对于中国创业者来说,世界各地的校友网络能够为出海企业搭建通道;
3. YC 品牌,被 YC 孵化的企业相当于得到了认可和背书,更容易获得投资机构的青睐。
其他方面,YC 中国可能会自己开发创业课程,并期望能够反向影响美国的创业者,因为我相信全球化是最好的创新方式。YC 中国的研究院会设立在 YC 全球研究院下,并和中国的科研机构建立合作。最后,公益业务是希望重点解决新技术对人们就业造成的影响。
但是,现在才是发布 YC 中国成立的第一天,一切都还非常早期。我现在只有一个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招人。
36氪:你想招什么样的人?
陆奇:有直接创业经验的、志同道合的、对中国创新事业抱有热忱的、愿意努力实现愿景的人。
为了让尽可能多优秀的人参与进来,我希望可以搭建一个合伙人– 兼职合伙人– 社区的结构。合伙人是推动 YC 中国业务发展最主要的人;兼职是考虑到有些优秀的创业者依然选择创业,但是希望可以利用一部分时间帮助我们;社区则是希望通过线上线下的讨论和活动,让更多创新人群有归属感。
我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赋能者,我希望看到有好理念、好愿景的人在 YC 中国的平台上做出更大的事情。
36氪:除了找到优秀的人才之外,你还需要得到哪些帮助么?
陆奇:因为我们需要建立新的创新生态,所以非常多不同角色的玩家都可以参与进来。
首先是中国的投资人。因为 YC 中国会更加靠近早期项目,所以希望能和中国的中后期投资人建立良好的互动。还有,YC 中国也将会独立融资,我也希望能得到中国LP 的支持。
其次,我们和大公司也会产生很多合作。YC 中国投资的项目可能会在后期得到大公司的投资、被收并购,或者为他们提供服务。
YC 中国研究院也会和政府或者企业内的科研机构建立联系,并且希望成为推动中国成为创新大国的路上,得到中国政府的支持。
36氪:规模化一直是 YC 的挑战和努力方向,YC 中国会担任起规模化的任务么?你在人工智能方面的背景能怎么帮助 YC 业务规模化?
陆奇:规模化背后的目的,是如何最大限度地推动创新。我认为更加工程化、系统化的做法,可以推动 YC 业务的规模化,而且 YC 中国确实是可以用来尝试的平台。
但是,需要平衡的是,YC 中国刚刚起步,我不希望太着急。因为基础打不好,会造成长期不良的影响。所以在把底子做扎实的前提下,我们不会放弃寻找规模化的机制。
关于我自己,我在过往所有人工智能技术和商业产品开发经历中学的比较多的一点是“生态的建立”。我认为人工智能最好的商业化方式就是平台化和生态化。
这个道理很好理解。人工智能的核心驱动力是数据,数据是多维度的,拥有权也永远是多维度的。例如在无人驾驶车上,行车记录仪的数据到底属于谁?是车主的、还是记录仪运营商的?还是城市的管理者?以及如果这个人是美国公民,美国政府是不是可以说拥有数据所有权?
通过生态的建立在利益上、激励机制上有更大程度的协同,才是规模化最好的方式。
谈未来的 Google、爱因斯坦和非线性书
陆奇是不喜欢接受采访的。他说自己不擅长、也不享受。去微软的时候,他明确跟Steve Ballmer 说“我一年只做 2 次公关活动,剩下的请你代劳。” 所以在采访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陆奇始终在强调自己工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组织的使命和发展。
只有到采访快结束的时候,陆奇聊起了他的一些零碎思考和日常好奇,我惊喜地发现这位曾深处舆论中心的华人高管,聊到兴奋时,摇起椅子来,像极了一个阳光大男孩。
36氪:我们观察到现在不少中国公司和投资人希望不断地刺激短期增长,而不愿意投入长期发展,你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陆奇:据我的观察,中国和美国都有这种情况。有很多很好的企业在这个平衡上,没有掌握好,而失去了很多机会。
但是改变世界的技术创新公司需要三家事情:信心、耐心和恒心。这是我一定要强调的个人经验。就是一定要相信、一定要忍耐住、一定要静得下来。
Sam 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未来十年全球会有 10 家公司达到Google 的规模,其中三至四家会诞生在中国,而 20 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我,这三、四家公司,必定是相信长期的公司。
当然这也跟一些制度有关系。1855 年英国创建了有限责任法,这是历史上很成功的一件事,它让投资起来了。但是它给投资人的权益没有改,现在的资本市场都这么发达了,几分钟就可以决定买入或者卖出一家公司的股票,股东还依然有权利通过董事会决定 CEO;但是公司是需要长期投入的,不能有短期行为的,这是需要改革的。
36氪:企业在既有业务上取得了一些成绩之后,面临创新的瓶颈该怎么办?尤其是,新的技术创新需要企业和组织文化改革的时候,怎么办?
陆奇:这是有方法论的。
Geoffrey A. Moore 最近的一本书叫做 Escape Velocity(逃逸速度),讲的就是企业过去越成功,越容易死掉;因为过去的成功容易让你锁在过去,如何逃逸过去的成功就是他所建立的方法论。
另外关于文化,人学新的东西往往很容易,忘记学会的东西往往很难,就像是一种肌肉记忆。而组织也是有肌肉记忆的,它忘记不了以前;在市场环境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它以为自己在思考,其实没有在思考。
36氪:你平时有时间看书么?
陆奇:每周 5 个小时吧,一天 1 个小时。要看的文章越来越多,看不完;好处是有kindle,但是我一般都不看完。
说到这,其实我一直想开一家小公司去做书的行业。我觉得书的行业需要改革。首先,激励机制有问题,其实大部分书真正值得看的就两句话,但是出版社是按页数付费,所以作者不得不写一大堆不那么有价值的。
另外,书为什么是线性的东西?我自己写博士论文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36氪:非线性书长什么样?
陆奇:人的通讯是线性的,媒介是线性的,所以我只能把我的思想用线性的方式交流。我很希望能找到办法把我多维度的思想直接给你,你也可以把你多维度的思想交流给我。
人类的语言从数学上来讲,其实是非常不合理的函数,而且表达能力很差。例如,这个房间的光线其实有很高的丰富度,但我只能用不到 10 个形容词来给你表达。语言本身对我来说就很不满意。
36氪:你怎么理解你衣服上的那句话:愚蠢和天才的区别是天才有它的局限(The Difference Between Stupidity and Genius Is That Genius Has Its Limits)——爱因斯坦?
陆奇:我其实没有注意过这句话,但是我最近在重新看爱因斯坦。
36氪:传记还是学术文章?
陆奇:都看。我想回过头去看他当初对社会和文化的观念,他为什么能找到相对论。